她两三岁时,和父亲姑姑在夏渊国游历。那年正值夏渊的北境遭遇旱灾荒年,地里寸草不生,颗粒无收。活不下去的灾民成群结队,扶老携幼,一路乞讨,向着雨水充沛的南境逃荒而行。

    一起逃荒的大抵都是同个族群,沾亲带故,对外人防备心极强。这很正常,饿极了的灾民之间会因为争夺有限的食物资源打得头破血流,也会因为一个夜晚栖身之处互不相让,一场群殴下来,败的一方垂头丧气,胜的一方也疲惫不堪,挣扎在生死边缘,谁活得都不容易。

    他们的牛车夹杂在这些逃荒的队伍行走,一路上男女老小眼见着憔悴,瘦骨狰狞。一开始的小儿哭闹声,老人的哀鸣声,随着疾病,饥饿的加剧逐渐减少,失去亲人悲痛欲绝的哭喊也随着死亡的频繁开始慢慢变得麻木。

    炎炎烈日下,来不及掩埋的尸体被随意地扔在道路两旁,很快的腐烂生蛆,臭气冲天。道路中间活着的人满脸茫然,死气沉沉,如行尸走肉般行走……长途跋涉后,沿途看见尚且富庶的城池,难民们临死边缘看到一丝生机,挣扎着欢呼着奔了过去,却被高高的城墙无情拦下,被持戈的士兵嫌恶驱赶。有人继续踏上南行的漫漫长路,有人就此绝望地死去……

    阿爷终日沉默寡言,愁眉不展。白日他四处查看干涸的河流床道,晚上熬着夜不停地在纸上写写画画。夜里父亲咳得厉害,姑姑劝不动,便会要遥远去缠着父亲早点休息,每每只要遥远过去,父亲就会放下手中的笔,抱起她放到腿上。

    她指着纸上那些用黑笔画着的山川河流,高山平地,密密麻麻的批注,“阿爷每日里是在画什么?”

    父亲满眼怜爱地抚着她的头,道:“这是阿爷要还的债……阿爷欠了债,希望能用它去还!”顿了许久,父亲又苦笑道:“可阿爷欠的债有些多,用它也许还不清!”

    遥远歪着脑袋,“那阿爷是欠了谁的债?

    父亲看了看车窗外,不远处的空地上,有一处火堆,那是一群衣衫褴褛,篷头垢面的难民围在那烧火做饭。

    父亲的声音有些悲凉,“阿你欠了他们的……欠了天下人的!”

    遥远拍拍胸脯,道:“等遥儿长大了帮你一起还!”

    闻言,阿爷笑了,笑得眼泪都出来了,笑得声音都开始哽咽。他紧紧地抱着她,眼泪滴落在那红笔批注处,红墨炫染开来,如一朵鲜艳欲滴的猩红花朵。

    “我的好遥儿,这债太沉重了,会禁住你的一生,会要你舍弃自己的挚爱!这债有阿爷一人背负着就够了……我的遥儿,要为自己而活,做自己想做的事,去自己想去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阿爷换了张纸,大手握小手,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上她的名字,“遥儿,人生路上且遥且远,为父愿你能寻得良人!有暖家可回!”

    她笑着问道:“阿爷,什么是良人啊?”

    “良人啊,就是与你相爱之人,可以和你朝夕相处,陪你吃一日三餐,陪你看四时风景的人啊。”

    与那群难民同行的几日,姑姑几乎是彻夜不眠地守在牛车旁,冷冷地盯着那群难民,颇为警惕。

    那群难民比起其他难民群,人数算多,有二三十人左右。虽然也是衣衫褴褛,篷头垢面,但神色清明,不似其他难民一样饿得精神恍惚。以年青力壮者居多,老者也有,妇襦也有,甚至还有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。夜里闻到他们锅里竟然飘出的此许米香味。在逃荒的人群里,大白米和襁褓中的婴儿一样珍稀罕见,由此可见,这群难民的觅食能力非同一般。

    早晨,那群人络续起来,女人们洗衣做饭,老人拾捡柴火,年青力壮者三两成群出去觅食,他们有条不紊,分工明确。让人惊讶的是,队伍中为首的发号施令的为首者,竟是一位年仅十三四岁的少年。那少年生得瘦瘦弱弱,眉目星朗,虽年岁不大,却一派老成稳重之色,再加上他一股书卷之气,在一群灰头土脸的难民中,很难让人不注意到他的存在。

    他分配完工,便立在那里,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牛车,蒙着面纱的玄衣女子,阴冷的眼神朝他扫来,他唇角微微一笑,转身朝一块青石走去。他坐了上去,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卷,专注地看了起来……

    在分岔口,姑姑选了条与他们不同的路。可在傍晚时分,那群难民却又在后面跟了上来,又在他们的不远处安营扎寨。

    那襁褓中的婴儿一整夜都在啼哭,白日里赶路觅食,早已疲惫不堪的人被吵醒,免不了抱怨低骂几句。

    那对年轻的父母一边低声哄着孩子,一边小心翼翼地跟被吵醒的人赔理道歉。

    天还未亮,众人便被女子惊慌的哭喊声惊醒。女子手里抱着婴儿放声大哭,年轻的丈夫在旁边慌乱得手足无措。

    有人起身围了上去,议论纷纷道:“这孩子怎么了?”“昨天白天不还好好的,怎么身上这么烫?”“你看他脸色,只怕是没救了!”“喂点水看看?”

    婴儿的小脸憋得通红,嘴唇紧闭,半点也喂不进去。

    他父亲着急地喊道:“他病了,要找大夫啊!要找大夫啊!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此话一出,众人皆沉默。

    看着大家不作声,那对夫妻更急了,男子跳了起来,冲着那个少年大喊道:“阿旭,你那里不还有上次剩下的银两吗?”

    他哀求着:“你救救他好不好?”

    少年从腰带中拿出两小块碎银,他环顾众人,缓缓道:“所有的银两都在这了。”

    他指了指远处靠在石头边脑袋受伤的一个男子,又指了指女子手里的婴儿,道:“是先给他治伤?还是先救这个孩子?你们自己做决定!”

    人群开始乱了,开始七嘴八舌。

    “那自然是先救孩子啊!小孩子太小了,不救会死去!”

    “放屁,不就是你家亲戚你才这么说。阿华是为了上山给大家找吃的才受伤,当然应该先给他疗伤!”

    “就是!这孩子明明就没救了,银两就是花他身上也是打水漂,还不如让阿华早点好,他捕猎的本事是我们当中最强,可以多喂饱几个人!”

    “……大人一时半会死不了,可以再想办法,先救孩子吧!”

    有人不满地抱怨,“逃着荒,还生什么孩子。连累大家。”

    “就是,自己都活不下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一路拖着个孩子,他两夫妻做的事也比别人少,白天累得要死,晚上孩子还要哭闹,吵得人不得安生!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抱怨这对年轻的夫妇。男子听得青筋爆起,双拳紧握,怒吼道:“你们良心都喂狗了吗?这么小的孩子你们看不到吗?这世道为了自己活着就连畜生都不如了吗?”

    “那你呢?”少年冷冷的声音响起。

    他指着地上的阿华,道:“你看到他了吗?他是为了给大家打猎受的伤,我们逃荒的路上比别人饿死的人少是有他的功劳的。他现在是还有一口气在,可若是这两日还不能给他用药,谁能保证他两日之后是否还有气在!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男子僵在那里,无话反驳,却又极为不甘地怨毒地看向少年。

    少年又道:“更何况,这两钱银子,救你这孩子远远不够。给阿华哥买瓶金创药,几包跌打药却是够的……你自己说,如果你是我,这银子该用在谁身上?”

    闻言,那孩子父亲绝望地蹲到地上,双手抱头,痛苦嚎叫。那女子也跟着崩溃大哭起来。

    “不过。”少年看着他道:“还有个办法!”

    孩子父亲止住哭嚎,抬头满是希冀地看他。

    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牛车,眸中的意思很是明确。

    有人犹豫,小声道:“又……又要杀人了吗?上次不是说过是最后一次了吗?”

    少年笑了笑,道:“如果他们大方,把牛拱手相让的话,那也不用非得要杀的。”

    人群中有人嗤笑,在心里冷嘲,这不废话吗?对方只有一个文弱书生,一个女人,一个两三岁的小女童,抢了人的牛车,在这漫漫逃荒路,怕也是只剩下死路一条。这一路上为了点吃的,哪个不是以命相搏,横竖都是死,哪会拱手相让。

    刚还在嚎哭的男子迅速站起,下定决心地说道:“抢了就行,我们这么多人,抢了牛就行!不用杀人!”

    刚还说着自己孩子太小,怒骂别人为了活着连畜生还不如的男子。转眼便为了自己活着,却鼓动着去伤害他人,少年脸上嘲讽的笑意更深了。

    众人顾虑着,踌躇着,不肯上前,毕竟急于救命的不是自家孩子,毕竟是在干伤天害理的事,毕竟多少有些畏惧报应伦回的天道。

    少年笑着再道:“那牛卖掉的钱,除去给两人治病的,剩下的应该还有不少,可以分给大家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刚还犹豫的众人,纷纷回去拿着棍棒跟着那个孩子父亲大步向着牛车走去,气势汹汹又喧喧闹闹……

    人性啊,本恶!少年脸上的笑意愈深了。

    这么一折腾,天色已大白。他转身回到自己睡觉的地方,翻出那本书卷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你看的是什么书?”头顶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响起。

    少年絛地脸色大变,抬着头僵在那里。跟他说话的,正是牛车上的那个文弱书生。

    晨色中,他眉目俊美而忧郁,皮肤白得病态,粗布青衣,破旧却洗得很是干净,熨贴地穿在他身上,莫名生出一股逼人的高贵凝肃之气,让人不由得心生敬畏,不敢直视。

    他手上还牵着那个粉嫩可爱的小女孩,那女孩乌黑的双鬃上插着一对漂亮的蝴蝶珠花,腰间配着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,眨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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